贾璋岷/文 雁子/编辑
一、星空·背影
很多年以前,我和德阳打了个照面。那时,德阳还是一个县城。
晴朗的夏夜,我从石亭江那边,步行到这个小城,要到火车站乘车到远方。走过一片片闪亮的稻田,迷路了,到处是高墙围着的厂区。
星空朗照,那时的夜空还是澄明的。
夜色如水,长道空寂,一望不知去处。
一辆自行车打着铃铛,从我身边擦过。吹着口哨声的白衣骑手停下:“去哪?我带你一程。”
于是,我认识了第一个德阳人,以一个非常小的切口,结识这座城市。
自然是感谢不尽和礼貌作答,自然是一路畅谈和互通姓名。
星光,如风流动,融融泄泄。我记住他姓林,东北人,地名没听清,好像与“列宁”有点关系,他在“大修厂”当行车工。
“大修厂?是不是负责修理拖拉机配件?”农耕草舍待得太久,限制了我的想象。
他大笑:“有些事,不能告诉你。”
火车站前,橘黄色的路灯下,告别,留地址。他留下通讯地址,是一个信箱的代号。
红尘如寄。我们再没有联系过。
以后,国家大势,波澜壮阔。高考恢复了,德阳成立地级市了,一个崭新的城市崛起了,一大批企业在变革中或华丽或颓然转身了,一场惊天动地大地震骤发了,一首凤凰涅槃的壮歌唱响了。还有,企业整合了、工人下岗了。这个城市的故事,一直如影随行,伴随着我。
我的好些朋友,在这座城市生活、奋斗,他们中的很多人,成了这座新城的首批建设者、管理者、保卫者。甚至,他们中的佼佼者,参与过这座城市运行最核心的决策。
岁月,如星轨划过的万花筒,总在绚烂的梦幻与现实的极度空间里转换。
关于那位姓林的白衣青年,关于他的大修厂,已经沉淀到记忆深处,成为满天星斗中一丝微弱的光亮。
逝者如斯水水水,恍今若梦烟烟烟。
绵远河水波澜不兴,旌湖堤岸春柳如烟。这个春天,在四川散文作家联谊会和德阳散文学会的邀请下,我和一批来自四川各地的作家,来到这座城市,以一种新的视角阅读这座积淀着荣光、饱含过悲欢,正整装奋进的光荣城市。
这一天,我们来到德阳城西南边。这里,正在筹建一座工业文明的博物园区,园区的内容,将是当地工业文明和三线建设的史料。深度解读一座城市,最好,从她的博物馆开始。
但这里,却不能以传统意义的博物馆形态来理解它。它其实就是一片老厂区。
废弃的老厂区。
说厂房破败不堪,有些过了。看得出,这里处处存在着粗放但有序整理、维护的痕迹。
停产多年,没有了机器的轰鸣、工人的欢笑。车间里,仍然飘出一阵阵机油的味儿。
所以,最先引起我注意的,是这些车间。
车间的建筑风格,很明显有时代的特色。
每一幢车间建筑,都是一段工业化进程的见证。
风起云涌龙虎会。带领军民从战争苦难血污里站起
来的领袖们,目光仍然坚定地投向远方。北国域外的战火还在肆虐,满目疮痍的国家,已经开始有计划地建设自己的家园。
1954年,国家进行工业化布局,德阳县被纳入国家重点工业项目布点建设重点县。1958年,第二重型机器厂定址德阳县城之南,同时在县城周边新建东方电机厂、东方汽轮机厂等重工业企业。德阳工业区建设自此拉开序幕。
一座因工业而建立起来的城市。从此,她与中国的工业化进程结缘。
田园的牧歌还没来得及高唱,大工业的铿锵乐章就奏响序曲。
1958年,金鑫公司前身所在的中央人民政府建筑工程部第一工程局,1.2万工人,从东北束装南下,它所属的10多家单位,在德阳白衣庵安营扎寨,进行德阳工业区建设,随后,又投入1964年开始的大规模三线建设。
白衣庵这一片郊区,改名叫“工农村”,一直叫到现在。
我和德阳作协主席潘鸣先生相识相知多年,刚拜读完他的新作《花间一壶茶》,还有好多共同的话题交流。与德阳作协秘书长刁平先生一道,我们三人先看了当年工人居住的简陋平房,还有当时厂里最高级的贵宾接待所。
房屋,已经倾弃,玻璃窗,几乎全部破碎,个个瞪着黑洞洞的无神眼睛。
很巧,刁平在这座工厂工作多年,一直当上厂里重要部门负责人,他对工厂的发展演变非常清楚,而自己也在研究写作那段历史。
荒草蔓烟,尘封了许多往事。
时空流转,撕开岁月的苔藓。
第一批职工,是1950年代中后期从东北的黑土地来的,他们刚刚完成黑龙江第一重型机械厂建设任务,从东北到西南,横跨整个中国,来到德阳。
首批干部工人,开进白衣庵这片土地。没有房子住他们就住帐篷,后来用竹子、茅草搭起简易的房子居住。待到这一排排简陋的大通房建成,已经是六七十年代,比起建厂初期工人们住的茅草房,那就是很高档的工厂宿舍了,
而今,随着城市化的进程,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,逼近这些曾经高档的往事。
看罢前后几种宿舍,走进厂区大门,略过爬满青藤的附属平房、旱厕等已经废弃的建筑,最醒目的的两栋老厂房,牵动我们的脚步。
这是最早的两栋苏联式老厂房。它们都修建于1950年代末期。
左侧的那栋,曾经叫过塔机分厂,目测厂房长约70米,跨度近30米。这是厂里修的第一栋正式的厂房。
它的气势,今天已经不再咄咄逼人,甚至,有些落寞。
而当时,农耕文化的德阳,寂寂无名的小县城,一栋楼房都没有,这拔地而起的厂房,无疑是横空出世的建筑。
走进厂房,一道道光柱斜射下来,冷清的厂房弥漫着温暖的光晕。
抬头望去,顶部是全木人字形梁架,两侧拱形结构,两边是砖砌拱券承重,联排而立,显出高大的斜面风格,据说,是苏联人建的,而且,有东正教教堂建筑的影子。
的确,该建筑建于1959年,建筑面积1850.93m,木屋顶排架结构,系按前苏联专家设计图纸建设,时为中央人民政府建筑工程部第一工程局机械厂机修车间。建成时为承担建筑工程部第一工程局各土建公司的各种汽车、特种工程机械及各类加工机械的修理场所,21世纪初为塔式起重机生产车间。
其实,这些厂房都是国内我们的设计师设计的,只是在建筑风格上受苏联影响,才呈现出一些苏式建筑风格的元素。
苏式建筑,已经形成新的建筑流派,在建筑学界称为“社会主义建筑流派”,在东欧的捷克波兰等地,我都细细地鉴赏过;在东北的一些城市和洛阳等地,作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我也曾认真拍摄过它们的细节。
看得出,眼前这些个厂房,还远远没有达到进入那个“流派”行列的程度。在那个时代,大型工业建筑,有苏式风格,很正常。
那是一个快马加鞭,模仿型追赶型的年代。
厂房两边那些高大窗户,肯定不是为了追求东正教堂的威严,而是为了工人工作时,空气的流通和采光。那时的工人,是国家的主人。厂房几边各有大门,应该是为了方便车辆的进出。
在那个学习追赶的年代,中国人也不会盲目全盘接受。修建一栋厂房,并不讲究它“美不美”,要以实用为主。
与塔机分厂车间相对的是升降机分厂车间,规模和建筑风格与塔机分厂厂房相似。这两栋厂房后面的其他厂房等建筑,也大多建成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。
在占地220多亩的老厂区,从1950年代这座苏式风格的红砖墙,到90年代的水泥钢构,一座座恢弘的建筑,就是一座座立体的工厂建筑档案。
绕着几处车间走过,不禁感慨,这些“国家大工业时期”的老建筑,在城市化进程中,得以保存,尽管是有些被动的因素,但还是有眼光的。这座城市宝贵的工业文化遗产,就这样默默讲述城市往日的荣光。
座座厂房,必定会成为“大工业”的博物馆主场馆。
厂房博物馆,投射着追赶者奋进的背影。
二、阳光·回响
如果说,在厂房的风格上,可以看出中国大工业时代借鉴、融合、追赶的背影,那么,在厂房内的设备这里,看到的,又是另一种景象。
“这座工厂,是1958年随建工部一局建筑大军,从东北富拉尔基搬迁到德阳建设第二重型机器厂和东方电机厂,作为配套的汽车修理和建筑工程机械修理的企业。”陪同的朋友们介绍。
“富拉尔基?”一时间,我没读准这个地名,却跳跃想到“弗拉基米尔”,这不是“列宁”的名字吗?
蓦地,我一时恍惚起来,时空仿佛流转。
厂房内,丝丝缕缕的阳光,投射在斑斑驳驳的陈旧设备上,溅起点点星光。
“这个金鑫工厂?全称叫什么?”
“现在挂牌是四川金鑫股份有限公司,简称金鑫公司,这是老厂区。它以前叫过四川省建筑工程机械厂、东方石化通用设备总厂。但是,老职工们都习惯称它为‘大修厂’。”
富拉尔基!大修厂!
这就够了。星空、星空,那个夏夜,那个送我到火车站的白衣青年!
当我从流转的时空转过来,眼前,已经是一排排机器设备。
我从冷冰冰的机器行道树林走过,头顶上,仍是一片星光。
它们蒙着油腻的尘灰,十分落寞的样子。但是,骨子里挺立着冷冷的傲气。
美国的车床和行走式吊车。那是上世纪
三四十年代的产品。
日本的车床。那是七八十年前的产品。
苏联生产的铣床、捷克摇臂钻。那是上世纪50年代初的产品。
波兰卧铣。那是上世纪60年代的产品。
朝鲜车床。铭牌上的生产日期是1975年.......
日本生产的那台车床,是它们占领东北时使用的设备,后来被东北工业部机械管理局接管,1958年从东北调拨进川的。
每一台机器,跨越千山万水,都有它的故事。
在这个厂房,一台叫海斯特的移动吊车,眼前的画面感更强。
这算是个大家伙,仔细读铭牌:它的型号是HS150,最大起重是5000kg 最大工件长度是1500mm。
它的制造地,标明美国。
它摆在很醒目的位置。当年,它就是个活跃分子,在厂内跑来跑去,转运大型结构件和零部件,还有,在装配产品时,用作吊装。
它来自大洋彼岸。
它来得十分不情愿与委屈。因为,它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战利品。
时光,从那个星光朗润的夏夜流转出来,眼前,是朝鲜战场的冰天雪地、烈焰血海。
立国之战,无数中华好儿女用血肉之躯,与挟二战胜利雄威的美国军队,在半岛的三千里江山寸寸土地血战。普天罩地的机群轰炸,遍地喷火的凝固汽油弹。这是一个农业化时代,一把炒面一把雪的军队,与工业化现代化军队的全面硬扛。
将军百战死,壮士十年归。中国军队高奏凯歌。
战后,一批批军人走进大漠深处,默默铸剑。因为,那个要给中国动外科手术的“小玩意”,一直挂在美国政客与军方嘴里。
战后,一批批军人脱下军装,走向机器轰鸣的新战场。
那一战,那场冰雪长津湖的绝命追击,为中国军人铸就辉煌,也留下不可磨灭的饮恨。
长津湖之战,是第二次战役中一场决定性战斗。中国军人成功包围对手,美军被迫全线撤退。发起攻击的是志愿军第9兵团。因为战况紧张,第9兵团被直接从准备解放台湾的华东调动到朝鲜战场,立即投入战斗。因为没有足够御寒的棉衣,全兵团在整个战役中,非战斗减员就冻死冻伤3万多人。没有大口径火炮,小口径火炮炮弹极其缺乏。迫击炮与重机枪因为低温无法打响,能用的武器是步枪和手榴弹。没有粮食,在整个战役中主要食品是冻得死硬的土豆,而且还经常吃不到,有的部队曾几天吃不到一顿热饭。
中国军人卧冰爬雪,长途奔袭,美军王牌部队被逼上绝路。这是意志对决钢铁的比拼!中国军队全胜在望。
但是,炸不断的水门桥,让无坚不摧的中国军人刻骨铭心。
战场杀红双眼。双方指挥官,布满血丝的眼睛,牢牢盯住地图上的一个名字——水门桥。
水门桥跨度不过9米,桥的两端是悬崖,周围没有任何可以绕行的道路。中国军队炸毁水门桥,美军王牌军陆战1师将面临全军覆灭。
中国指挥官决定,赶在美军溃退之前,炸断他们必经之地水门桥!
12月1日,9兵团第60师派出小分队,前赴后继,飞速穿插到水门桥附近,一声巨响,水门桥炸毁。美军陆战1师第1工兵营迅速抢修,一座木桥修复后通车。
12月4日,风雪黑夜,寒星隐退,小分队第二次又将美军架好的桥梁炸毁。随即,美军陆军第10军第73工兵营,猛扑上来。他们在原桥残留的桥根部,架设了钢木桥梁,水门桥再度通行。
12月6日,第三次,中国军人怒火冲天,把桥炸得更彻底。小分队强行突破火力封锁,把新建的桥,连同原桥的根部,炸得一干二净。
至此,美军眼看着就成了被包圆的一锅饺子。
此刻,美军陆战1师还拥有1400多辆各种机械化装备,加上溃退的步兵,上万人将插翅难逃。中国军队三个军的大部队,全速推进,奋力向水门桥方向合围。飞机在天空狂轰滥炸,没有制空权,白天只能暂停攻势。
美军陆战1师即将葬身水门桥!
美军的师长召来工兵参谋兼第1工兵营营长,命令:在最短的时间内,不惜一切代价,马上想办法架起一座桥梁!
大工业化缔造的奇迹出现了。
他们决定,让总部空投桥梁,然后再架桥。而且,为了防备中国军队爆棚的战斗力,而使桥梁在整个过程中有损失,该师一下子要了8套M-2的桥梁的构件。
美军强大的后勤机构立即开动。远在千里之外的日本企业,连夜制作了8套钢木标准桥梁构件,大型运输机腾空而起,7日凌晨,盘旋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水门桥上空。
血色黎明,巨型降落伞直接空投到美军阵地。不出所料,其中一套着陆时损坏,还有一套落到志愿军阵地上。但是,美军防备在先,还是有6套全套桥梁构件到了工兵之手。
经过一天一夜的紧张施工,美军工兵部队,终于架起了一座能通行全部重型装备的临时桥梁。而且,是钢制架构。
由于8日夜间气温急剧下降,最低竟达到零下40多度,缺食少衣的中国追击部队大量减员。穿插到可以俯瞰水门桥并且能封锁其交通要道的高地上,志愿军20军58师172团的一个营,全部被冻僵而不能投入战斗。
溃退到水门桥的美军,冲上志愿军阵地后,眼前场景让他们震惊得目瞪口呆。
在水门桥附近的这个高地上,百余名士兵呈阻击队形冻死在战位上,手中的枪,全部指向通往水门桥的道路。
阵地,被美军极其轻易地夺取,从而保证了美军工兵顺利的架桥,更有大量败军撤退。
过桥后,美军炸毁了桥梁,阻止志愿军的追击。
美军陆战1师及其他被打残的部队,逃脱了被全部歼灭的命运。志愿军第9 兵团,眼睁睁看着美军陆战1师逃出千辛万苦构起的包围圈。
三炸水门桥,是中国军队意志力的高扬。
三修水门桥,是美军现代化能力的体现。
千里之外定制生产桥梁,千里奔袭准确空投。
这个让人震惊的事实证明,作战双方的装备现代化实力差别有多大,双方工业能力的巨大差距,在战争关键时刻,何等重要。
中国军队奋力到了极限。
美军架设钢构桥,到大批败军通过时,冲到桥头的中国军队前锋部队,试图做过最后的阻击。但是,经过那么长时间的恶劣环境,他们精力已到极限了!
一座炸不断的桥,承载着中国军人的伤痛。
阅读交战双方战后一次次复盘式的战争回忆录和书籍,每每至此,我不禁长叹。我也多次撰写过描述抗美援朝战争的长短文章,特别是在刚刚过去的出国参战70周年期间。这段史料,包括参战双方军队的番号,真是太熟悉了。
战场千里之外,生产桥梁的日本企业,是后来中国人耳熟能详的,它叫三菱重工。
重工业,就这样显示它的力量。
向现代工业化进军,这是一代军人血的呼唤,更是一个崭新国家梦的追求。
没有任何理由指责中国军人,唯有泪流满面,包括当年的对手,无不敬佩。
自然,没有任何理由指责中国向工业与军事现代化进军的意志与部署,尽管,有的措施,在今日看来,探索的路,不尽完善。
在这样的维度上,看德阳的大工业以及三线建设,那座冰天雪地里的水门桥和英勇的“冰雕连”,就是悲壮的背景切换。
时光流转的明暗间,这台美国造的机器,正是低垂幕布缝里的一缕回光。
阳光,投射进静静的厂房。在海斯特移动吊车旁,时光,再度流转。
世界上最好的轻步兵,与现代化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军队较量,后者,最终没有占到便宜。
这台吊车就是注脚。
它是在抗美援朝战争中,从美国军队手里缴获的战利品。这个家伙,从朝鲜战场辗转来到国内,为战场的胜利者,为新兴的人民共和国效力。它先是调配给中国人民解放军建筑工程第五师。随后,在修建一汽和一重,它立下汗马功劳。
当德阳开启大工业时代,掀起三线建设的热潮时,它又随建工部一局来到成都平原的这片工业热土。
1964年国家开始大规模的三线建设,德阳成为重点地区之一。到1980年第五个五年计划结束,第二重型机器厂、东方电机厂、东方汽轮机厂、东方电工机械厂、德阳耐火材料厂等一大批新建和迁建的工业企业在德阳聚集。自此,德阳从一个农业小县城,一跃成为国家大工业基地,走上了工业现代化之路。
从上世纪30年代到70年代,来自世界各地的机器设备,都有自己的历程和故事。
来自日本与伪满洲国的车床,来自朝鲜战场的吊车,讲述的是一个国家对工业化、现代化的渴望与追求,其中,浸透着汗水、泪水和血水。
万国设备展,激荡着岁月长河无尽的回响。
三、绿影·憧憬
在冰凉的钢铁机器的行列徜徉得太久,有些凉意,走出厂房。房外,灿烂阳光,搅起满目绿光。
万木葳蕤,万花溅红。沧桑绿影,萌动春光肆意的活力。
绿树的层次是分明的,最浓绿的暗黛色,如同倔强挺立着,向青天抒写史册的淋漓墨笔;最青葱的嫩绿色,把暗红色的厂房涂抹成老妇脸腮上的红润。枝头上,鸟鸣清脆,显得厂区尤为静寂。
厂房外的红墙上,爬满青藤;梧桐大道,已经蓬成甬道的巨大树干枝丫,吐出毛绒绒的芽头,性急的,已经快意地舒展出片片绿叶。大道的尽头,有一座假山,假山上,春草春花野长疯生。
从上个世纪80年初中期,包括《快乐的单身汉》《街上流行红裙子》《小字辈》等工业题材的影视,到最近的《你好,李焕英》,那些曾经熟悉的背景,在绿影流荡中,切换着画面。当年,一家现代化的工厂,就是一个小社会。一群群年轻人,就在这样的场景中,挥洒青春。
笑声,响起在林荫道上。那个朗润夜晚,那个白衣青年的笑声,一下子,又来了。
那是巨龙向新的高度再次腾飞的春天。
巨龙在起飞的时刻,沉重的翅膀述说艰难。
我和潘鸣先生,有很多共同的朋友。其中一位叫张颖,此刻,他正在成都参加他现在所在企业的董事会,知道我们在“大修厂”,马上通了电话。当时的他,在德阳的决策和运作机关,参与过企业改革的很多过程。
1982年以来,改革浪潮席卷大江南北。这家企业经历合并、探索建立新体制、股份制改革、资产重组、产品项目承包的“分块搞活”等改革。
该经历的,这家企业似乎都一一走过。
1982年,建立岗位责任制,随即,德阳建市后,1985年,实行厂长负责制。这些,今天看来,十分平常,但在当时,却是石破天惊的大事。
面向全体员工的改革,是1988年6月拉开序幕的。那年,进行劳动人事用工制度改革,实行干部任聘及劳动组合制度,厂内试岗制度、厂内待岗制度等。1990年3月,几家企业合并,管理体制变动。次年2月,实施厂级领导和各级部门的层层承包机制,实行“工资总额与经济效益挂钩”的考核办法;当年,省委省府将企业列为理顺产权关系、加快经营机制转换的综合试点改革单位,两年后,再次确定企业为“探索建立企业新体制”企业。
省委副书记来过,省长来过,省人大常委会主任来过。
改革,在向纵深推进。1994年7月,工厂进行股份制改革,由德阳东方石化通用设备总厂等5家企业发起,成立四川金鑫股份有限公司。沉重的一幕发生在5年后,1999年9月,公司与美国永凤国际开发公司进行资产重组,第二个月,因工资拖欠等问题,发生严重劳资纠纷,加上美国这个公司注资不能到位,职工群体上访。同年11月,市政府宣布终止重组协议,组建新的公司领导班子,恢复生产。
进入新世纪,2002年3月,公司实施以产品或项目合作租赁承包为主线的企业内部“分块搞活”改革。
这个春天,省委书记来过。
时光,在一轮轮流逝;场景,在一幕幕转换。
历史终于走到2017年。那年8月,职工代表大会审议了“人资分离”改革方案,投票表决通过。
至此,德阳金鑫公司“人资分离”完成,全面停产,探索新一轮再转型。
建党百年,苦难辉煌。工业化70年探索,伟大艰辛。
中国工人阶级非常伟大,前赴后继,谱写一曲曲整体激越雄伟的进行曲壮歌,当然,也有个体的悲怆命运交响曲。
我记录下这家企业的改革史,反复核实,唯恐出错一个字。我曾经参与《四川省志·报刊志》等志书的编辑工作,深知历史后面的故事,仅凭感觉,是不行的。如果说,厂房设备那些,是工业化进程的“活化石”,而这些历史,每个字后面,都有一张张坚毅的面孔。
一代有一代的人生征战史。作为个体,他们何尝不是另一种“牺牲”?这种奉献,与冰天雪地前赴后继,扑向水门桥的志愿军士兵,同样值得历史铭记。
世纪之交,我到过好些三线企业,目睹的场景,曾经不止一次流泪。有些故事讲出来,真的很难受。
实事求是地讲,比起在大山深处的三线企业的艰难转型,比起那些献青春献终身献子孙的工人与技术人员,这家企业还是幸运的,它地处富庶的川西平原大都市群,几个十分给力的县域经济做支撑,还有,那么些优秀决策者的运筹帷幄。
我的场景继续转换。那位笑声朗朗的白衣青年,在绿阴中一闪而过。我的鼻子有些发酸。
春风拂过,绿意盎然。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。
最为可贵的是,中国工人,中国三线人,前赴后继的奋斗,还在进行。中国人骨子里的探索精神,是华夏子孙基因不可改变的。
2007年,我参加了牛津大学的一个“文化传播与产业”的研修项目,其中一个内容,就是考察英国在后工业时代,利用废弃的厂房,开展文化创意的做法。
近几年,在我们这片充满智慧和勇气的国土上,文化创意产业走得更远更出色。成都传媒集团管理下的成都“东郊记忆”以及“二仙桥火车公园”等自然不用多说,我还到过“北京798”、青海金银滩的“原子城221”基地、攀枝花三线博物馆、梓潼“两弹城”和石棉县的“石棉记忆”等,每到一处,与那些欢快以工业风为背景合影的年轻人一样,总是深深爱着这个国度,只是,表达的方式有些不同。大家都知道,每一处工业遗产地,曾经的主人公,付出的太多太多。而且,我们的企业,我们的工人,很多人,事成拂衣去,深藏身与名。在完成历史赋予的使命后,他们毅然转身,再次创业,又踏上新一轮征程。
在德阳,“国家大工业时期”的老建筑、老设备以及相伴相生的老故事,默默地讲述这个城市往日的辉煌,同时,必将创造新的荣光。
在阳光下的厂区徜徉,绿化面积如此之大,树龄如此之长,令我意外。几十年树龄的金桂、香樟、红梅等名贵树木林,数十年树龄的法国梧桐,这些,都是象征工业化的树大根深,而那些春天里争先恐后萌芽、长叶的劲头,更是象征一种新的憧憬。
在这里,正在筹建德阳工业区及三线建设博物馆。挖掘、展示德阳工业遗产历史、社会、科技和文化价值的工作,正在进行。
“废弃的厂房,不是废物是宝地,满满的时光流转,浓浓的情感流淌。现在不得了,今后定将了不得。”我对同伴说出自己的想法。
“大修厂”,风风雨雨60年。故事太多,宛如激荡一段河。留存的老厂房之外,还有老建筑。而在其它地方已经销毁的老设备,这里居然还有。
它们,见证着历史的变迁。
它们,存储着几代人的记忆。
还有,中国工业化进程的脚步。
前期,已经做了许多论证与初步布展。
比起其他地方的三线建设基地和博物馆,这里距离中心城区较近,可以作为工业遗产,作为三线精神的实证。它的园区与场馆建设,起点会更高。如果这里成片管理开发,比如,厂区外当年工人居住的简陋平房,还有当时厂里最高级的贵宾接待所等等,规划好了,再动手,同时,不能只是静态的展示,还要有让它“活”起来的设计。那么,作为工业“废墟”,今日的满目寂寥,令人感到动情的“不得了”,只要规划到位,作为工业遗产保护地,肯定会显出它的价值,将来,势必会“了不得”。不光是吸引眼球,而且,永久承载一份如长河奔腾的历史。
车间大门,突然闪过“卫星定位、国家保护古树名录”的牌子。原来,这里有株上百年的紫薇花树。
枝干虬劲,这是肯定的,毕竟,悠久历史,厚土培植;绿叶舒展而且终将更加肥大,这是必然的,因为,春天的风,一阵阵地催化。花朵,还没开放,有些花,本来就是夏天,或者秋冬开放的,那我们就再等等。
名贵树木园,挥洒出蓬勃的生气与向往。
“名贵树木园”,连同前面说的“厂房博物馆”“万国设备展”,我很同意为未来的这一片工业遗产与文化创意群,如此定位。
好吧,再畅想一下,把这里打造成四川乃至中国的三线建设机械工业历史文化博物馆,建设工业历史文化与现代文化艺术相融合的文化创意产业园。
德阳人,肯定办得到。
猛地,建市前,我结识的第一位德阳人,那位来自“富拉尔基”的“大修厂”的白衣青年,依稀在眼前某一处树林后闪现。他姓林。
如果,博物馆和文化创意产业园,建立起来了,有一位老年志愿者或解说员,说他姓林,我一定会问他,他还记得有个朗润的夏夜,他是否用自行车搭过一个来自农村的迷路人去火车站。
他不会再是白衣飘飘,肯定是满头白发。
岁月会老,时光流转,历史的长河奔腾着,每个人,只是长河腾动的一瞬,或是潮头上的一朵浪花、或是浪谷下的一丝波纹。
浪花会幻型,波纹会流变,长河却永远存在。
贾璋珉
贾璋珉:高级编辑。担任过四川法制报社总编辑、家庭与生活报社总编辑和四川省新闻工作者协会常务副秘书长等。出版《本案报道失实》《迷失的晚节》等4部报告文学和散文专著。在近百家报刊发表数百篇诗歌、散文。主编或参与主编多部著作和法治文学丛书。多篇报告文学、散文和诗歌选入《笔底波澜》《共和国鸦片战争》《路在彩云间》等合集。多次获得中央、省级奖项。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副会长、四川省法制宣传协会副会长、四川省法治文化研究会副会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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